黑塞哥维那

灿烂的人死于心碎

发布时间:2020/9/24 21:05:28   点击数:

库斯图里卡像拍了南斯拉夫的百年孤独。老实人无法生活在这个国家,死亡随时会降临,所以一切都极尽癫狂,乐队,女人,酒,无穷尽的狂欢。可到头来,高明的政治家都是诗人,革命啊,主义啊,政治啊,爱情啊,都成骗局。再没有南斯拉夫这个国家,它是断裂的大陆,是漂在冥河上的永无乡。

库斯图里卡

作者

章程

德里纳河上的桥

边境的桥

德里纳河分开波斯尼亚和塞尔维亚,隔绝东方和西方。在它流经维舍格勒的河段上,有一座古桥,在十六世纪中叶由奥斯曼帝国宰相穆罕默德·帕夏下令建造。它在一战中被破坏,后又被修建。

这座边境上的桥之所以广为人知,源于南斯拉夫作家伊沃·安德里奇的小说《德里纳河上的桥》。他在二战时德军占领南斯拉夫期间写成了「波斯尼亚三部曲」,《德里纳河上的桥》是第一部。由此,安德里奇开始了史诗式写作:借由历史经验,找寻到永恒存在于潜意识中的东西。

《地下》

几十年后,《德里纳河上的古桥》启发了另一个南斯拉夫出生的青年的心灵,安德里奇成了他在文学界和哲学界的偶像。他叫埃米尔·库斯图里卡。这个后来名声盖过安德里奇的巴尔干男孩,曾坦言「没有谁在巴尔干人的醒悟中像安德里奇一样敏锐」,安德里奇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伊斯兰教、天主教和东正教三者之间复杂关系的人。」「波斯尼亚三部曲」第三部《萨拉热窝女人》里有段话写道:「他们的爱是那么地遥远,而他们的恨又是那么地近。穆斯林望着伊斯坦布尔,塞尔维亚人望着莫斯科,而克罗地亚人望着梵蒂冈。他们的爱在那儿。而他们的恨在这儿。」

库斯图里卡在《流浪者之歌》中拍了斯拉瓦节,这个习俗融合了多种宗教,似乎只能诞生于像漩涡一样吸纳一切的斯拉夫人的土地。可是,二十世纪末的南斯拉夫内战,无疑昭示着三个主要民族间的「桥」依旧断裂,他们还在延续《德里纳河上的古桥》里的离合悲欢。

《生命是个奇迹》中的斯拉瓦节

《德里纳河上的桥》中,拉迪萨夫因为煽动民众破坏建造的大桥,被当众行刑。士兵们用把木桩敲打进他躯体,避开内脏。他被钉在木桩上,犹如塑像。这段描述,唤起了我早年阅读《檀香刑》时的感受。在摧残与惩罚人的意图上,人类并无多大差异。德里纳河的水是红色的。四百多年来,每逢动乱,总有叛乱者或无辜者的脑袋装点桥上的岗楼。久而久之,人们从下面走过,谁也不大惊小怪。在苦难中生存的巴尔干人们,就像被献祭给上天的黑羊,但他们与死亡的距离,却构成一种讽刺感。

《生命是个奇迹》

库斯图里卡承袭着安德里奇对于巴尔干人民的悲悯。对于国家、种族,他则有一种天然的反叛。虽然他有波斯尼亚的穆斯林血统,但在南斯拉夫内战期间,他拒绝支持波斯尼亚穆斯林政权。在他内心,有着更深的斯拉夫人的身份认同:他把自己的矛盾、幽默、性情,归因为是斯拉夫人:「我出生于这片东西方交汇的荆棘之地,而且我的身上跃动着祖先的心跳。」

因此,他以行动试图改变这片土地上的封闭现实。年,在塞尔维亚西部的萨拉迪柏尔,库斯图里卡为拍《生命是个奇迹》建造了木头村。而后,每年在这里举办库斯坦多夫国际电影节。年,他在波黑的维舍格勒建造完石头城,想把《德里纳河上的桥》拍成电影。不止在政治、文化领域,甚至在个体身上,他也总能轻松地越过边界。他就像杂食动物,吞食情感、经验、身份。导演、小说家、乐队的吉他手,都不足以概括他。他在和余华的对谈中说:「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边境。」能认清现实的人不多,能利用现实做成事情的人少之又少。而库斯图里卡还有着要吞掉更多事物的生命力。

《生命是个奇迹》

但这个世界的边境,始终无法被消弥。

《生命是个奇迹》里的爱情,两个不同民族间的男女,无法跨越偏见和信仰上的天堑。如果一件事物的价值,在于为它所付出的。那么,南斯拉夫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八十年代,南斯拉夫终于出现无烟地带、「超现实主义者」等革命性的大事件,库斯图里卡把这些事件的创造者们称为「《特拉夫尼纪事》和《德里纳河上的桥》的继承者们」。

他们就像是德里纳河上的桥,由其通往另一头的东西,被称之为:爱与自由。

《生命是个奇迹》

《流浪者之歌》

永无乡

初看库斯图里卡的电影,那种诧异,就像十五至十六世纪的人们,见到耶罗尼米斯·博斯怪诞的画作,在那个画作普遍节制的时代中,居然有这么大胆描绘邪恶与堕落的作品。多数导演都是一簇簇的火苗,而库斯图里卡宛如森林大火。鲜少有人能不在他的创作中迷失。

如果要理解他的热烈和疯狂,就要深入他的永无乡:南斯拉夫。南斯拉夫的土地,把它的根长入库斯图里卡的作品,让他的生活和创作构成一致性。

《黑猫白猫》

他在萨拉热窝度过了早年岁月。在搬到卡塔戈沃鲁西奇街前,他们一家生活戈里察街区。戈里察像是漂浮在空中,它的最高峰被人们叫做黑山,可以俯瞰整个萨拉热窝。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少年而言,没有比全景式地观察土地更能打动他心灵的了。他曾在黑山上倒立,明白了犹太人的箴言:「在下边的也在上边,在上边的也在下边。」他是早熟的,很早就领悟到欲望亦通往精神。伟大的情人就是诗人,是艺术家。他放任自己浸入到感官的欢纵中,并从中抵达酒神精神。

《流浪者之歌》

除了库斯图里卡家这类南斯拉夫的政府官员或军官外,在戈里察生活的大多是茨冈人(茨冈人在英国称之为吉普赛人)。茨冈人是最早移居西方的东方民族之一,在十四世纪抵达巴尔干半岛。流浪与漂泊的秉性,束缚着他们,也释放着他们。他们被其引领着经历孤独、爱与痛苦。《流浪者之歌》中,有不少库斯图里卡早年与茨冈人接触的经验。电影前三分之一是欢欣的,而后三分之二,充满苦涩的悲情。茨冈人的手风琴音乐,混杂了这个民族血液里所有甜蜜的、忧伤的、荒诞的、疯癫的、下坠的、漂泊的、凋零的、毁灭式的、沉默如谜的浪漫。

《亚利桑那之梦》片场

这种浪漫,同样构成斯拉夫人心灵的特质。即便身处美国拍片,库斯图里卡拍的也是那些沉溺于疯癫与幻想中、甚至因此而稍显神经质的人们。他偏爱约翰尼·德普,被其身上的茨冈人特质吸引:当需要跨越界限时,二话不说就抬腿迈过去。《亚利桑那之梦》中,德普饰演的阿克塞说:「男人被女人注视时,会制造蛋白质。要是她一直看你,多增加的蛋白质会致命到滴一滴到箭镞上,两秒钟能杀死犀牛。史前人类就会这招,恐龙绝种其实是致命蛋白质害的。」

致命的或许不是那蛋白质,而是他们身上那不可救药的浪漫。所有心灵上不安分的人们,都是茨冈人。

《爸爸去出差》

童年时,库斯图里卡喜欢过一个叫斯内扎娜的姑娘。这段情感因为斯内扎娜父亲被调到斯洛文尼亚去而无疾而终。他写过一篇小说叫《多么不幸》。故事中,泽蔻因米莉迦娜父亲调离工作,不得不与她分别。他太理解孩子面临分别时的感情。《爸爸去出差》中,七岁小男孩在和小女孩告别前,对她自白道:「这世上我最爱的就是你,甚过爱我自己。」从此,他的生命里不再有纯粹的快乐,永远要蒙上挥不走的忧伤。

《你还记得多莉·贝尔吗?》

父亲对库斯图里卡影响巨大。《你还记得多莉·贝尔吗?》中的父亲,就以他的父亲为原型。对他爸爸而言,生活里的所有事情都要被归结为政治问题。父亲喜欢在人面前发表关于铁托的议论,为在格里奥托岛上忍受强制劳改的朋友们抱不平,会说一些危险的话,譬如:「在钱箱子空空的地方,根本就没有民主。」他对历史问题的争论,远远要比住房、取暖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重要得多。他父亲是典型的南斯拉夫人。在南斯拉夫,所有问题都能成为政治问题。库斯亦不能幸免,曾为了《爸爸去出差》的审查,与苏捷斯卡电影艺术委员会的抗争了两年。

《黑猫白猫》

对于那些天生的流浪者,迟早要拔腿离开这泥淖。《黑猫白猫》里,年轻人对爷爷说:「在你死后,我就决定要离开。」爷爷对他耳语道:「非常明智,这里没有太阳。」库斯图里卡相信年轻人。年轻人就应该活得像个理想主义者,离开这破旧的生活,离开那群早已变成厌世者并要把他们一同拖下水的成年人。库斯图里卡自己也最终离开萨拉热窝。我们和他血缘上的近亲。电影中,有人问女人:「你为什么哭?」她答道:「我只是为在这片土地上生儿育女而哭泣。」只有从孩子视角,才能在高度压抑年代,看出纯真和善良闪光。

《地下》

戈里察、茨冈人、爱情、父亲、政治、审查等等,所有的这些,都构成了库斯图里卡对南斯拉夫的复杂情绪,他表达过对铁托时代的共同体的留恋,可在作品中,他却谴责那种生态。费里尼拍了《阿玛柯德》,里米尼是费里尼回不去的故乡(《阿玛柯德》甚至并非在里米尼选址)。库斯图里卡形容《阿玛柯德》对他来说是「一场宇宙大爆炸」。而库斯图里卡的《地下》,也是爆炸。他像是拍了一部南斯拉夫的百年孤独。老实人无法生活在这个国家,死亡随时会降临,所以一切都极尽癫狂,乐队,女人,酒,无穷尽的狂欢。可到头来,高明的政治家都是诗人,革命啊,主义啊,政治啊,爱情啊,都成骗局。

再没有南斯拉夫这个国家,它是断裂的大陆,是漂在冥河上的永无乡。

《地下》

《流浪者之歌》

巴比代尔

库斯图里卡热爱捷克民族。

他曾在布拉格表演艺术学院度过四年岁月。像大多数捷克人一样,他也在啤酒里花了很多时光。《我身在历史何处》中,他记录过有个布拉格人对他说:「人与蜜蜂的区别是:蜜蜂拉出来的是蜂蜜,而人拉出来的是屎。」这话让他颇为惊叹。他说:「捷克人很清楚人是不祥的创造物,他能建造帕特农神庙,也能在文艺的颓废期,出于某个概念艺术计划的需要,造就帕特农神庙上的一坨屎。」他们之所以经常提起这种散发臭气的产物,就是为了让它尽可能地远离卫城。

布拉格人的话,以及库斯图里卡的联想,非常有趣。布拉格这个城市充满了悖谬的智慧。似乎在每个社会生活被完全政治化的国家里,都会滋生出这样的智慧。生活太过荒谬,唯有用幽默去藐视它,人才不至于太绝望。这是面对暴力的消极抵抗,是不反抗的清醒和不认同的接受。

《地下》

古代波斯有个术语叫「凯特曼」:当公开反对会导致迫害时,保留个人反对意见,口是心非表面服从。米沃什在《被禁锢的头脑》中论述过这种伪装。南斯拉夫人亦如此通晓「凯特曼」,当他们吹嘘某个女孩漂亮,会说:「她像铁托一样漂亮!」当有人在比赛中进了了不起的球,人们会评价道:「多厉害的球啊!真是跟铁托一样棒!」南斯拉夫人不断提及这位统治者的名字,以此来消解掉危险性。不难奇怪,布拉格人用「天鹅绒革命」,而非血流成河的革命迎来他们的胜利。伊凡·克里玛说:「布拉格居民给他们所鄙视的统治者最后一击不是一刀,而是一个笑话。」只可惜,南斯拉夫没有布拉格幸运。

库斯图里卡形容捷克人:「学会了撕咬,这会带来疼痛,但他们并不在乎,因为在咬伤的地方,他们上了很大剂量的麻醉药。」如果要以一位捷克人来说明这种特质,最合适的应当是赫拉巴尔。作为典型的捷克作家,他和库斯图里卡非常接近。

《黑猫白猫》

我喜欢他的《巴比代尔》这部小说集。「巴比代尔」这个词,是赫拉巴尔生造的。「巴比代尔」是身处灰暗之中,又能透过钻石孔眼看到美的人。他们善于从眼前生活中找到快乐,用幽默度过悲惨的日子。《巴比代尔》中,有一篇叫《中魔的人们》。赫拉巴尔借伊尔卡的父亲之口说伊尔卡「听见自来水的滴水声,便马上拿起画笔画出尼亚加拉瀑布,自己扎破了手指,马上跑去打听三等丧葬费要多少钱。」这是典型的巴比代尔的特质,用强烈的感受来弥补教育上的缺失,他们对于生活有着极强的领悟力,并且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他们甚至只能呼吸脏兮兮的空气才能健康活着,新鲜空气反而会使他们得哮喘病。赫拉巴尔用漫画式、不乏欢欣的笔调描述巴比代尔们,他就来自他们当中。

《亚利桑那之梦》片场,约翰尼·德普与库斯图里卡

巴比代尔们往往有着丰沛的情感。赫拉巴尔形容自己是一个乐观主义的悲观者和悲观主义的乐观者,「有着拉伯雷式的笑和赫拉克利特式的哭。」这句话,恰好也能不偏不倚地道出库斯图里卡的本质。他看似灿烂、疯癫、神秘、激昂,狂热地拥抱生命,但并不总是乐观,他自言在《亚利桑那之梦》开拍时,习惯性陷入消沉,幸亏约翰尼·德普救了他。他镜头下的人们也如此,对世界有着不少悲观看法,需要足够多的能量和活力与之对抗。

《地下》

婚礼、聚会和狂欢中,藏有库斯图里卡内心的奥秘。几乎他的每一部电影,都会出现这类场景,吵嚷嚷,闹哄哄,直至以杯盘狼藉的闹剧收场。那是巴比代尔们的酒神节。赫拉巴尔在《婚宴》中写道:「生活根本不是浸透泪水的山谷,而是婚庆般的欢乐,婚庆般的喜悦。」斯拉夫人在对待生活的态度上是共通的:面对事情时,像火山爆发一样的斯拉夫式的迅速反应。库斯图里卡自称这源自东正教,如集体幻觉般的情绪是「一种属于人们自己的情感,一种眩晕错觉,一种能够让人想要集体了结生命的冲动。」

伊利·曼佐根据赫拉巴尔小说改编的《雪花莲节》

《巴比代尔》中有一篇叫《你想看看金色的布拉格吗》。文中,巴比先生给诗人讲了一个故事:一位大个头的女佣举起男孩,让他看金色的布拉格。他放下那个男孩时,男孩倒在地板上死了。在法庭上,小个子的法官大声质问女佣:「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个女佣问小个子法官:「您想看看金色的布拉格吗?」法官回答说想看。女佣将法官的头捏着,朝着天花板上一举。可当她把法官往下放时,法官摔倒在地上,也死掉了。

这个故事充斥着奇特的荒谬,人们鲁莽且不计后果。库斯图里卡电影里反复出现的这样的人物,可他们并不会使我生厌,就像我不会厌倦读赫拉巴尔的小说。库斯图里卡说:「我在这样一个国家出生,希望、欢笑和生活之乐在那里比在世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强有力。邪恶也是如此。」也许除了伊利·曼佐,最适合改编赫拉巴尔的小说的是库斯图里卡。

他们都看透了生命这回事。

《流浪者之歌》

《亚利桑那之梦》

瞧这个人

整个五月,我都在阅读尼采著作,而库斯图里卡的电影,能给尼采哲学以非常好的注解。

所有在先辈哲学家那被轻视、乃至被诋毁的东西,在尼采那都被唤醒:感官、本能、激情、欲望、身体。他认为必须站在生命立场上审视道德,清除掉障碍和敌对的事物,每一种健康的道德,都是受生命本能支配。他建议人尽可能少坐,「别相信任何不是在野外、在自由运动中产生的思想,在这种思想中连肌肉也欢庆不起来。一切偏见皆来自内脏。」

尼采的哲学是阳性的,正向的。甚至他争议颇大的「永恒轮回」的观念,我也觉得如此。高中时读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看到昆德拉提及尼采的永恒轮回,来作为对生存意义的否认,人如果不死,行动就没有意义,不死是最大惩罚。但看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后,我却觉得永恒轮回是一种积极且肯定的力量,因为只有快乐会想要自身,想要永远相同,痛苦只想要子嗣。对于永恒轮回,德勒玆的解释说是是一种无罪的生成,是差异的生成。我只相信相信德勒玆阐释中的前一半。我反倒认为,正是因为轮回的相同,尼采对于生命的爱才彻底显现出。他曾谈及人类的伟大就是「热爱命运」:「一个人不要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未来不要,过去不要,永远都不要。不仅要热爱必然性,更不要隐瞒它,而是要热爱它。」

《生命是个奇迹》

库斯图里卡电影重复相同的基调和主题,分分合合,无止尽的欢宴,就像「永恒轮回」。身在其中的人,未必懂哲学,但他们都是零零碎碎的尼采。

从库斯图里卡电影中,我瞥见了尼采哲学难以抗拒的奥秘。他电影里的生命,是流动的,无罪的。《流浪者之歌》里贝尔汉的遗孤,没有为父亲的离世而悲哀,反倒在葬礼上,偷了放在父亲眼睑上的金币,并钻进纸箱中,从人眼皮底下逃跑。一切都出自本能。没有人会站在道德立场上去谴责他的行径,他足以让我们反思:根本不存在道德的事实。他似乎也让我们谅解死亡:死亡,不过是更长的生命之链上的一小环。就如阿利亚死后,库斯图里卡父亲对他说的:「死亡是未经证实的谣言。」

除了热烈的人们,动物在库斯图里卡的电影中同样占据重要地位。

《地下》

《你还记得多莉·贝尔吗?》中,迪诺把初恋女孩藏在养鸽子的阁楼,两人的爱情伴随着鸽子的飞动的扑簌声。《生命是个奇迹》里,驴因为失恋,站在铁轨中央挡火车,也正是它,最后救了要自杀的卢卡。《亚利桑那之梦》中,葛瑞斯在告别前,放走了一直照料的乌龟,它们在雨夜里爬行,像极了迷惘的人。库斯图里卡电影里的动物,好似能通晓人性。即便想起我不那么喜欢的《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首先想到的画面是照镜子的鸡,空中的游隼,喝牛奶的蛇,从井底飞出的蝴蝶。它们不是角色的补充,它们就是角色。《地下》中,动物园被炸毁后,狮子、大象跑到街上游荡,如梦似幻的超现实的诗意和现实主义的悲剧,走在了一起。和塞尔日·格伦贝格的访谈中,库斯图里卡谈及《地下》中唯一幸存下来的猩猩是最富悲剧性的角色,因为「它无法像其他人一样表达悲剧性的情感。」

《地下》

相较于电影《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我更喜欢原著小说《在蛇的怀抱里》,这部小说同样是库斯图里卡所写。它给我的想象提供了更多的空间。这是一篇并不「仁慈」的小说,它想展现命运的「无情」。科斯塔经历爱情消逝后,选择了某种苦修式的人生,每天将城里修道院中的碎石放入包中,背着徒步走上作为整个城市制高点的山巅。在小说最后,科斯塔坐在山巅,看着停在旁边岩石上的小嘴乌鸦,突然悲上心头,「要不是那只小嘴乌鸦趁机跳到放着葡萄的岩石上,他可能还会再哭很久。科斯塔转过身,眼泪不流了。看到小鸟在啄葡萄,他笑了。」

或许,库斯图里卡想用动物,对人类某些缺失的情感进行修正。

《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

丽贝卡·韦斯特在她写巴尔干历史的游记《黑羊与灰鹰》描述过一件事:年的萨拉热窝,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被刺前不久,他站在接待厅,观望里面挤满了自己狩猎生涯中所杀戮的大约五十万只野生动物,从地上直至穹顶,各种毛皮与羽毛的幽灵充塞其间,「一头头雄鹿,它们鹿角的空隙里挤满山鹬、鹌鹑、野鸡、鹧鸪、雷鸟,等等;一头头野猪,毛发竖立,胁腹贴着胁腹,宽阔的肚腹下面的空间里,层层叠叠挤压着各种兔子。」

这幅画面,冷酷到让人战栗。这个时代,像斐迪南大公那样注视生命的眼睛更多了。我会想到《地下》中的一幕,马可通过监视器观察身处地下的阿黑的脸,后者完全不知道情,死气沉沉地望着「不在场者」。那些在地下乐此不疲的人们,和挤在裴迪南大公的接待厅里的动物们,并无多大差别。马可的目光,与裴迪南大公无异。

《地下》

库斯图里卡说:「法国电影总是围绕心理学展开,好像心理学能解释一切事情。这完全是错的。今天,拉斯科尔尼科夫买了一支冰棒,而后会杀掉十多个正在等公交的人。小说中,拉斯科尔尼科夫以正义之名杀掉一名老妇。那些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存在的负罪感,如今荡然无存。」因而,《地下》拍出了无来由的恶,情感的支离破碎,生命价值的式微。库斯图里卡拍的正是当代的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境遇。我想,库斯图里卡对生命悲悯,但具体到个体身上,他可能不会过于同情。某种「不仁慈」,反倒更能让人站远了反思生命。

但我们究竟又能对生命了解多少呢?即便说出「上帝死于对人的同情」的尼采,最终还是走向了自己哲学的反面。对于神经纤弱敏感的艺术家,在旁人眼中平常的细小事件,有时足以压垮他的神经。这个时代如果还有尼采,他仍然会抱着被鞭打的马恸哭。

灿烂的人死于心碎。

《巴尔干朋克》海报

作者

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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