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点上的塞尔维亚——本报记者中东欧访问纪行

■烟雨轻笼的诺威萨德市。蔡晓滨摄

作者：蔡晓滨

对话：塞总理谈与李克强、普京交往逸事

观察：塞将投向欧盟抑或与中国联手？

披露：塞美女编辑揭底塞国防部长

目击：贝尔格莱德街头的残垣断壁

十月末的贝尔格莱德，气温已不足摄氏10度，霪雨菲菲，秋风飒飒。

天刚蒙蒙亮，广场鸽在悠闲地踱步，挑剔地寻找着凌晨才打烊的咖啡馆顾客随手抛给它们的面包屑。辛勤的环卫工人，穿着荧光背心，已经清扫了好长一段落叶；超市的送货车闪着应急灯，停在仓库门口，一箱箱面包、牛奶、香肠、蔬菜，鱼贯而入。很快，它们将被摆上货架，供早起的顾客任意挑选。

我走出下榻的派克宾馆，踏上宁静而清冷的街头，去寻觅这座英雄的城市、英雄的国度留在我们遥远记忆里的影像。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中国人，对南斯拉夫的全部印记，是惨烈而壮阔的二战战场。《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足以让年轻的中国小伙子们看上十遍八遍而不厌其烦。《啊，朋友再见》那荡人心魄的旋律，让英雄情结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头陡然升腾。年9月，85岁高龄的铁托总统登上长城，以伞代剑，垫步突刺，享受着“好汉将军”的欢愉，充分展示了斯拉夫民族的坚韧和彪悍。

年，在东欧剧变浪潮的裹挟之下，南斯拉夫联盟瓦解了。克罗地亚率先独立之后，斯洛文尼亚、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黑山、马其顿相继独立。我们对巴尔干半岛的认知，几乎一夜之间变成了空白。泰戈尔诗云“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和死，而是你我面对面，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中南两国曾经亲密友好，互为镜鉴。中国驻塞大使李满长说：“最近30年来，已经有5位中国人的血洒在了塞尔维亚的土地上。其中3位是你们的同行，在北约轰炸中牺牲。另外两位使馆工作人员，一位因病倒在工作岗位上，一位因车祸而遇难。”在世界经济逐渐走向一体化的同时，沟通和交流便显得尤为重要。

塞尔维亚共和国地处前南斯拉夫的东北部，有着广袤而肥沃的土地，多瑙河横贯全境，萨瓦河碧波轻扬。面积8.8万平方公里，人口万。事实上，塞尔维亚正处在拐点之上。向西还是向东？所谓向西，便是投向欧盟；向东便是与中国联手。抑或东西兼顾，掌握平衡？正在考验着塞尔维亚政治领袖们的智慧和耐心。尽管年7月1日，克罗地亚成为欧盟的最新成员国之后，欧盟议会宣布，5年之内不再接纳新的成员，但塞尔维亚仍旧进入了欧盟的候选国之一。早日符合欧盟的繁琐条件，是入盟的首要前提。中国在世界上的崛起有目共睹。她的生产能力、她的经济实力，已在全球经济中占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塞尔维亚急需与中国在基础设施建设领域广泛合作。实际上，中国承建的多瑙河大桥即将竣工，高速公路、高速铁路的合作项目，也在紧锣密鼓地谋划之中。而欧盟对所有的国有资本，抱持着一种强烈的排斥态度。说得直白一点，要想入欧盟，就得私有化。入盟协议，严重制约着塞尔维亚与中国的经贸合作。

这正是塞尔维亚的两难选择。

好在塞尔维亚的政治领袖们既目光辽远，又务实笃行。

我们与塞尔维亚总理亚历山大·武契奇的会见是轻松而愉快的。几个月前，武契奇作为塞尔维亚议会反对党的领袖，任塞第一副总理兼外交部长。3月16日，武契奇领导的前进党在议会选举中一举击败社会党而执政，总统授权他组阁并任政府总理。今年44岁的武契奇身高近2米，高大挺拔，一脸阳光，相信会是众多塞尔维亚姑娘喜欢的偶像。

武契奇坦诚地表示，塞尔维亚是中国在中东欧最稳定的盟友，我们完全支持中国在涉及核心问题上的所有立场。

塞尔维亚人的自主情结相当鲜明。他们最不情愿被强迫、被要挟。会见时，武契奇多次提到：“塞尔维亚政府有足够的能力抵抗欧盟的压力。也有足够的能力抵抗来自任何一方的压力。”这是奥斯曼帝国的铁腕统治和斯拉夫民族文化双重叠加的现实表现。武契奇说，前不久，南联盟成立70周年之际，俄罗斯总统普京以个人名义前来祝贺。他要我保证，作为欧盟观察员国家，绝不在欧盟制裁俄罗斯的决议上投赞成票。我对他说，我只能保证尽量做到。普京沉吟了一下，回答：我相信。

谈到兴头上，武契奇兴奋地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今年9月，武契奇率团参加了天津的达沃斯夏季峰会。此次来中国，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就是邀请李克强总理出席今年12月在贝尔格莱德举行的第三次“中国与中东欧国家领导人峰会”，这是40年来，塞尔维亚举办的规格最高的国际会议。武契奇的邀请递上去了，中方还没有明确答复李克强总理是否与会。这一天，李总理在达沃斯峰会上演讲完毕，步出会场。隔着三排桌子的武契奇，剑走偏锋，立起他那高大的身躯向李克强喊道：“李总理，你不最后确认是否去贝尔格莱德，我就不离开中国。”全场静默，李克强也沉默了几秒钟，随即哈哈大笑。当天晚上，李克强与武契奇见面时说，我要赶着去与捷克总理会见，正在思考会谈要点，没有及时应答你的要求。“这样吧，”李克强风趣地对武契奇说，“你留在中国不方便，还是我去贝尔格莱德。”武契奇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会见中，我发现了一个细节。为我们担任翻译的塞尔维亚小伙子伊格尔，经常随意打断武契奇的谈话，为我们翻译成汉语。我想，一来是伊格尔的汉语水平有限，武契奇讲得太多，他无法全部翻译过来。二来也是武契奇平易近人，还没有那么多官场的霸道和气派。

与亚历山大·武契奇相比，塞第一副总理兼外交部长伊维察·达契奇则是另一种政治领袖的范式。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俩在外形与气质上竟也大相径庭：达契奇也就是1.7米的个头，矮壮，结实，一双智慧的小眼睛洞悉着周围的一切，一副成熟政治家的面庞给人城府深厚之感。他似乎是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可以与你就任何问题进行谈判、交流。年新年第一天出生的达契奇，是塞尔维亚社会党主席。3月大选之前，社会党是执政党，达契奇任总理。选败之后，达契奇与武契奇的位置正好调了个。当然，这是党派之争，无关乎个人恩怨。两人关系还算融洽，各司其职，相安无事。

达契奇最喜欢与人谈起的是他任总理期间，与中国签署的高铁建设项目。他说，我去过中国，乘坐过上海的磁悬浮列车，也参观过中国的高速铁路。我与中国签订了公里时速的铁路项目。相比于平均40公里时速的塞尔维亚火车，这已经是科幻电影了。消息一经发布，媒体上大肆嘲笑我：公里时速？那是穿着太空服飞行的外星人吗？达契奇双肩一耸：幸好我没有签公里时速的合同，那样的话，他们不知会吃惊成什么样子。

令达契奇自豪的是，他任主席的塞尔维亚社会党与中国共产党，有着良好的党际关系。达契奇真诚地说：“我们会十分珍惜两党之间的友好关系，不断推进合作交流。”

塞尔维亚新闻界，正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与震动。欧盟规定，成员国的媒体必须私有化。他们为塞尔维亚制定的时间表是，必须在年6月底完成对媒体的私有化改造。眼下，在塞尔维亚，不少的报纸、电台、电视台，正在忙于出售国有股份，寻找合作伙伴。当然，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也是一个探索的过程。正如伏依伏丁那省电视台副总经理所言：“私有化不一定必然带来媒体的独立性。”亚得里亚新闻集团是幸运的，他们早早地被西欧的一家公司收购，不用再为前程发愁。集团旗下的《信使报》，创刊虽然仅仅11年，已是塞发行量第二大的报纸，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不论体制和所有制如何变换，塞尔维亚新闻工作者忠于事实，追求真相的职业操守似乎未受任何影响。年，《信使报》女编辑耶莱娜·斯帕西茨拿到了一份时任塞国防部长向议会的报告，报告中披露了塞尔维亚军队的种种不足和劣行。新闻人的理想和冲动，促使斯帕西茨要在《信使报》上公开这份报告。“朋友们都说我疯了，”斯帕西茨一笑，“我自己也觉得我疯了。”文章发表后，国防部长恼羞成怒，指责斯帕西茨泄露了国家机密，要向法院控告她。《信使报》迫于压力，立即解雇了斯帕西茨，这让她的心凉了一半。法院传票送达的一瞬间，斯帕西茨的心彻底凉了。“我立即泪流满面，忍不住爆了粗口。我要骂这些无耻的政客，骂这帮凶的法律。”幸好不久，国防部长因贪腐丑闻而下台，法院也撤销了对斯帕西茨的指控，《信使报》又将她重招至麾下，委以重任。我们见到耶莱娜·斯帕西茨时，她已经完全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这位刚及中年的美丽少妇，楚楚动人，婉约大方。她身材颀长，体形优美，紧身短上衣，收腰时尚裤，棕红的短发打理得整齐而精致，刻意修剪的指甲上，涂着暗红色的指甲油，像十颗红宝石在不停地跃动。我对她说：世界新闻史上应该为你记下一笔。你像《华盛顿邮报》的本杰明·布莱德利一样，是第二个向国防部挑战的新闻记者。斯帕西茨爽朗地一笑，略带羞赧地接受了我的赞美。

走在贝尔格莱德街头，时不时有几处被炸的残垣断壁映入眼帘。那是年那场大轰炸的印记，那是塞尔维亚人民故意留下的警世之识。那场明火执仗的杀伐，是塞尔维亚人心头永远的阴影和隐痛。他们像牢记友谊一般铭刻了这段仇恨，时至今日，不能释怀。与武契奇会见，甫一落座，他便指着头顶说，“我四楼的那间办公室，曾经遭到轰炸。这座总理府大楼，直到年才修复完毕。”外交部大楼斜对面，军情局大厦被炸的黑色缺口，像是一个永远不能愈合的疮疤，狰狞而恐怖。国家电视台的一幢办公楼，半边被炸弹削掉了。塞尔维亚广播公司总经理米赫科夫沉痛地告诉我们：被炸的那天晚上，有16名编辑记者正在楼内工作，他们全都牺牲了。每当谈起这些痛心的话题，伊格尔便用他学会的那句纯正的北京话愤愤地骂上一句：这群王八蛋！

流血和冲突，永远不是解决政治和社会问题的有效途径。前南盟是一个例证，中东和北非又何尝不是例证！

（注：年10月22日至29日，作者随中国新闻代表团出访塞尔维亚、克罗地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