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俊《停止战争》

随着热议，电影《战狼2》的票房已破三十亿。这部现象级的作品为何能创下如此票房奇迹？圈内圈外的人士或许都可以说出几点原因。如果要我说，一言以蔽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勇者品质。古今中外，各个领域，都不乏这样的勇者，也正是因为他们敢于在大厦将倾之时置身死于度外，铤而走险，才能救人于水火，挽狂澜于即倒。

习武的硬汉固然有此担当，而在以笔为戈的文学家、思想家中也不乏其人。年8月9日过世的一位德国作家，在希特勒当权的恐怖氛围下，他曾态度明确地宣布：“我宁可被法西斯打死，也不做法西斯。”

他叫黑塞。今天是他过世55周年纪念日，一起看他如何战斗一生。

1

以笔为戈

紧握为人道主义而战斗的武器

希特勒及纳粹党犯下的罪恶，寰宇皆知。黑塞在如此危险的处境下，还与当局力争自由，称得上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战狼。当德国当局要求他就《世界文学文库》中“不合时宜”之处进行修改时，黑塞断然拒绝。

不仅如此，到年，黑塞为一家杂志写《德国新书》的文章，为人们推荐好书，连续发表六期。文中，他毫不避讳地推荐当时在德国遭禁的作家，卡夫卡、托马斯·曼、罗伯特·穆齐尔等。黑塞称赞他们个个都是“德国文字记载中最正派的散文家与最聪明人之一”。

这样大唱反调，摆明了是和当局对着干。这也就罢了，他还将当时流行的那些文学作品做了一番贬低，认为它们的繁荣是暂时的，不必认真对待。这番举动，惹来了很多媒体的反对。德国《新文学》杂志就抨击黑塞传播有损于祖国的错误观点。

幼年黑塞

世人皆醉我独醒，不仅仅是“醒着”这么简单。清醒是要有勇气的。黑塞看到希特勒所鼓吹的思潮必定将德国带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他宁可将自己陷入孤立，陷入危险境地，也不愿向其妥协。

年，他在一封信中写道：

全国有四分之三的青年陷入希特勒和它愚蠢的口号中；我们能直接行动的道路几乎完全被关闭，或许时间会带来改变。就像罗兰（罗曼·罗兰）因特别反国家主义而背离了法国，我对德国现在这种国家主义形态感到厌恶。我认为那是德国政治上的愚昧、虚伪和幼稚，势必引发第二场战争。

事实被黑塞言中了。此后，黑塞坚持同军国主义、法西斯主义斗争，直至二战结束。

《制战争布谋图的人》诺曼·洛克威尔作品

其实，早在年，黑塞发表的小说《荒原狼》中就反映了他对战争的看法。他认为，每个国家，每个人，都不该浑浑噩噩生活在编造好的谎言中，他们都必须对自己检查一下，看看自己身上有哪些引发战争的可能。

（德国人）每天被灌输，被提醒，被煽动，被搅得不满和发火，这一切的目的和结局就是爆发另一场战争，而下一场战争也许比上一次战争更可怕。（《荒原狼》，黑塞）

这个预言家的话振聋发聩，但二战的爆发已然不可阻挡。虽然黑塞本人未被列入纳粹的黑名单，但他的作品，《轮下》，《荒原狼》、《观察》、《知识与爱情》等的出版遭到阻碍，不得重印。

《战争新闻》诺曼·洛克威尔作品

年，二战结束后，黑塞以笔为戈的英勇行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的青睐。评委们看到了他作为诗人的浪漫情怀，也看到了他的战斗精神。

他不仅是浪漫骑士，还是有独立思想的英勇斗士。他有激昂的反抗倾向，都是燃烧着的火焰，一旦他认为神圣的东西受到威胁，就会由梦想家变成斗士。

颁奖词里这样说：

给黑塞授奖比确认他的声望更为重要，奖励是尊重诗人的成就，这种成就充分体现了一位善良的人在斗争的形象。他在悲剧百出的时代里，极为真挚地恪守天职，成功地握起了为真正人道主义而战斗的武器。

2

真的勇士，敢于向自己开战

《大学》有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从旧我当中如何诞生一个新我，除了将旧我除去，别无他法。但枪口对着别人容易，对着自己很难。真的勇士，敢于向自己开战。黑塞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审视自我、砸碎旧我、塑造新我的人。

中学期间，黑塞因为学校教育和家庭氛围的枯燥乏味而陷入忧郁、孤独、易怒的情绪中，以至于年，企图自杀。精神状况好一些后，他又过上了出没酒馆的浪子生活。

而之后的求学经历，并没有让他对学校课程发生兴趣。他转而沉浸在海涅、果戈里、屠格涅夫等伟大作家的文字世界里。

赫尔曼·黑塞和他的父母，年

此后，他便在一部部伟大作家的作品中不断实现自我蜕变，而终于通过自己的笔端告知读者什么是真我，如何向自己开战以求实现真我。他曾说，“我要轰轰烈烈地离开人世，至少也要亲手将刀子刺进自己的胸膛。”

的确，阅读黑塞的作品，会发现这个伟大作家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紧张而激烈的内心斗争。身体还是灵魂，孤独还是喧嚣，言说还是沉默，兽性还是人性，人性还是神性，上帝还是魔鬼，理智还是感情……

这些看似并不需要为难的二选一，却着实是人生难题。黑塞的小说主人公无一不在这些二元对立中进行自我斗争。其中，最负盛名的是小说人物悉达多，出自《悉达多》。（又译《流浪者之歌》）

黑塞一家，左一是黑塞

悉达多，贵族出身，他的父亲是统治迦毘罗国的国王。他年少时，极尽荣华。但当他逐渐了解了世间万象，感到一切如梦中幻影，不足为凭，更不值得追求，于是以绝食相要挟，让父亲同意他去做一个沙门。

父亲见他执意如此，也只能同意。于是悉达多脱掉华衣，拒绝美食，行走在最贫苦的人世。裹一方遮羞的粗布，吞咽比水更惨淡的饭食，一直走一直走，感受饥寒，感受一无所有。

他以为此番作为足够使自己了却对繁华人世的眷恋，却不料在看到一座奢华宫殿，看到女子鱼贯而列后，举手投降了。

女子之中为首的那个婉转多情娇艳欲滴的卡玛拉，让他忍不住亲吻下去。从此他与骄奢淫逸建立起关系，珍馐美馔，绝色佳人，应有尽有，却又无尽空虚。

是身体还是灵魂？是天国还是地狱？要孤独还是喧嚣？要兽性还是神性？

这些问题，他避而不想，却无时不想。他想结束一切，让死亡帮他做个了结。但在投河的瞬间，有一个声音传过耳边，

唵

婆罗门教之神因陀罗

唵（Aum）是婆罗门教中表示三神一体思想的一个字眼。正是宗教的呼唤，让他睁开眼，见到眼前那条河中倒映的是他的脸，也是从他人生中走过的每一个人的脸。这些脸庞各自独立，最终融入到悉达多的脸中。是啊，每个人生命中过往的人都会让这个人的面貌发生变化。

悉达多恨极了自己这张脸，但对这张已然成形的脸能拷问吗？能酷刑吗？能和它讲道德吗？能去对它加以文饰吗？不能。任何一种拷问、酷刑、道德、文饰，不过是另一次徒劳的自我否定。

修行中的悉达多

由是，悉达多选择菩提树下静坐沉思，直至廓然大悟。我猜想，悉达多的静坐，是在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去体验自己第一次接触这个世界时的感觉。或者，他通过这样的方式，与万物融为一体，天人合一了。此时，悉达多已经不是普通人，而是佛祖释迦摩尼。

黑塞对宗教十分亲近。他知道，正是人的神性赋予人以尊严，是人性最重要的维度。反过来讲，人性泯灭，就是人的尊严的丧失，人不再是人应该有的样子。究其原因，就在于人放弃分有神性的两种方式——不再朝向神性进行自我超越，也不再通过精神体验去与神相遇。

正如思想家沃格林说的，“由于对神性的分有，人具有神的形状，构成了人的本质，因此伴随着人的失去神性而来的，一定是人失去了人性。”

黑塞所讲述的悉达多的故事，与其说是宗教意义上的释迦摩尼的故事，不如说是每个人寻找真我的故事。寻找真我，意味着叩问自己，向自己开战。多少人在别人面前战斗力十足，而面对不堪的自己时，却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懦夫。

黑塞讲述悉达多，也是在讲述自己，读者阅读《悉达多》，也是在阅读自己。不只是悉达多，黑塞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能让读者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像，听到自己的心声。

3

有时作为人活着

有时作为狼活着

虽然战狼精神值得肯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勇敢。但与敌人开战也好，与自己开战也好，“战斗”不应该作为一个人的终身主题。一个始终处于战斗状态的人是分裂的，一个始终处于战斗状态的国家是不和谐的。

前面提到的小说《荒原狼》所讲的就是狼性与人性的交战，所反映的就是这种交战所带来的分裂。

从前有一个名叫哈利，被称为荒原狼的人。虽然用两只脚走路，穿着衣服，的确是个人，但实际上还是一只道地的荒原狼。他学会了头脑好的人能够学到的许多事情，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但是他也有不去学的事情，那就是满足自己和自己的生活。（《荒原狼》黑塞）

很多人可以从这只荒原狼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起来聪明，却没有满足自己和自己的生活的能力。像是偶然，又像是注定，哈利开始被引向生活，喝酒跳舞做爱，去嫉妒，去占有，去失去，去释放兽性，以至于杀人而后快。

黑塞画像

或许，黑塞在这里是对霍布斯的呼应？人人都是荒原狼，丛林法则里的人与人的关系不过是狼与狼的关系？

正如一切的合成体都会有的那样，我们的荒原狼有时候是作为狼，有时候是作为人活着。（《荒原狼》黑塞）

狼性是我们半个行动的主宰，其余一半归我们支配。狼性能不能被克服，还是我们只能在有限的自由中让狼性不去作恶？

不可否认，人有动物性的一面，“高级动物”所包含的人性，是人性的内涵之一，但绝非唯一内涵。否认高级动物之外的人性内涵意味着人性的泯灭。虽是部分泯灭，但泯灭的部分，却是人之为人的关键所在。人是作为人活着，而非作为狼活着。

然而，人的狼性却不那么容易掌控，它往往会冲着自己深爱或深爱自己的人去。就像《荒原狼》中的哈利：

哈利和所有的人一样，希望别人爱他的整体，所以对于会给他重大的爱的人，他尤其无法隐藏、掩饰狼性。可是也有专爱他身上的狼性,爱他的自由、野性、难以控制、危险、强壮这个特点的人。对那样的人来说，这只野生的、不怀好意的狼会突然间变成人，向往着亲切和温柔，听莫扎特、读诗，想要拥有人类的理想，是非常让他们失望、让他们悲叹的。通常这些人会特别失望、气愤。就因为这样，荒原狼会将自己的双重性和分裂性，带进与他接触的所有人的命运中。（《荒原狼》黑塞）

在黑塞看来，人的狼性不该指向自己的同胞。人与人是狼与狼的关系绝不能给人类社会带来幸福。他深知对战争的狂热早就让人丧失理性，变得冷血。他借用席勒的名句来反对极端的爱国主义和民族沙文主义——“爱高于恨，理解高于愤怒，和平贵于战争”。作为狼活着是逼不得已，作为人活着才是人之应当。

4

和平与平和

黑塞是敢于向法西斯开战的战狼，但他根本上爱好和平；黑塞是敢于向自己吹响号角的战狼，但他追求的是心境的平和。归根结底，人需要在和平的环境和平和的心境下成长，而非相反。

虽然黑塞在战争中遭遇了许多不幸，但他没有消沉，对时代并不怀抱敌意。他依旧热情地拥抱空气、享受阳光，远在尘嚣之外过宁静生活。他对自己的文学创作充满信心，同时对绘画有着极大兴趣。

黑塞《琉璃般的秋天，卡斯拉诺风景》年

他很早就开始用颜色涂抹世界，年，是他学画的第二年，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刚刚消散的一年。诗人心头还覆盖着沉重，他带着疑问、困惑、愿望与感受，上路了。这一年，他出版了诗画集《画家的诗》、《流浪》。后者是他在阿尔卑斯山漫游之后的成果。

黑塞画作《阿尔切尼奥的教堂》年

他在大自然中自我放逐，让心与天地对话，他把情思撒在山水之间，让画笔描摹世界原初的模样。他想：

把本该属于女人的那种爱，嬉戏地分给村庄和山峦，湖泊和峡谷，分给路旁的儿童，桥头的乞丐，牧场上的牛，以及鸟儿与蝴蝶。（《流浪，村庄》黑塞）

诗人的双脚与心灵一起上路，触景生情，意随笔到，文字图画中尽是大自然的芳香和深沉的思考。他回到了精神故地，“在这里，不存在难办的问题，生存无需辩护，思索变成了游戏。”

黑塞画作《蒙塔诺拉的向日葵》年

除了从大自然中获得平和心态，黑塞还深受东方文化的影响。其中以印度和中国最为明显。而这二者之间，他又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他一生研究中国文化，读了近本中国书籍。他不仅读，而且评，曾写过40多篇关于中国书籍的文章。

我踱至书库的一角，这儿站立着许多中国人——一个雅致、宁静和愉快的角落。这些古老的书本里写着那么多优秀而又常常非常奇特地具有现实意义的东西。在可怕的战争年代里，我曾多少次在这里寻得藉以自慰、使我振作的思想啊！（《我观中国》黑塞）

中国文化给他的心灵慰藉主要来自老庄和李白。

在《Vivosvoco》杂志上他写道，“我们迫切需要的智慧在《老子》里，把它译成欧洲语言是我们当前唯一的思想任务。”黑塞对庄子推崇至极，说“欧洲（更不用说美洲）有些国家在他们整个历史上也没出现过一部能与《庄子》媲美的著作。”

从这些表述中，我们仿佛看到黑塞站在书架前与中国先哲们对话的情形，他遥想中国这个神秘国度，他的神思与东方圣人交接。

至于李白，给黑塞的，除了浪漫和热烈，还有清水芙蓉天然雕饰的诗风。他盛赞李白的诗令人惊叹，其豪放气质让人想到希腊人、古意大利人。

黑塞眼中的李白是世界的李白。他曾写《中国的诗翁》表达对李白的喜爱：

月光透过白云的空隙，把根根竹梢辉映，波光粼粼的水面，印着古桥的清晰倒影。

景致幽雅，愉悦人心，夜色苍茫，万物一新；景如梦，笔传神，莫道明月不等人。

桑树下醉倚着诗翁，他把盏挥笔，狂书不羁，描绘着醉人的夜色，舞动着倩影和月光的蜜意。

月如银，云似水，在诗翁的面前浮动，在诗翁的笔下复出；这稍纵即逝的诗情画意，被赋予了柔情，被赋予了灵魂和生命。

这诗情画意，千古流传以至永恒。

（赵平译）

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以及东方的智慧，让黑塞在战争频仍的时代获得了平和的心境。同时也让他更加勇敢，甚至无惧死亡。他在诗中对死神高喊：

来吧，亲爱的，我在此地，

带我走，我属于你！

死亡，在黑塞看来不过是孕育新生命的场所。

关于死的梦不过是浓烟似墨，

浓烟下熊熊燃烧着生命之火。

我死了，整个世界也死了。随后我在宇宙中漂洋过海，去取来一个新的太阳。

年8月9日凌晨，战斗了一生又热爱和平的伟大作家黑塞，在蒙塔纽拉的寓所，听完一首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后，与世长辞。享年8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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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罗妮卡决定去死》

[巴西]保罗·柯艾略著闵雪飞译

她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所以生活给她什么，她便接受什么。少年时代，她觉得选择为时过早，而现在是青年，她又觉得改变为时过晚。她就要死了，却什么都没经历过。继《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后，保罗·柯艾略再次引领我们探寻生命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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