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哥维那

波黑往事上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相遇

发布时间:2020/10/3 20:25:15   点击数:

(这是我在穆斯塔法带领下,访问波黑最高的村庄Lukomir时做的视频)

年3月24日清晨,我被手机上的CNN新闻提示吵醒:一个名叫拉多万.卡拉季奇的塞族人因在波斯尼亚战争中犯下的种族屠杀罪,反人类罪等十项罪行,被位于海牙的“前南斯拉夫问题国际刑事法庭”判处40年监禁,他的宣判书,足足让法官读了一个多小时。

1

谁是卡拉季奇

谁是卡拉季奇?根据维基百科的条目记载,“由年开始,这位塞族共和国第一位总统(年-年)被国际法庭通缉。法庭指控他涉及种族灭绝和战争罪行,包括至年围攻萨拉热窝时屠杀11,人、年在斯雷布雷尼察屠杀8,个穆斯林。”

(绰号为“波斯尼亚屠夫”的卡拉季奇曾经长得像雄狮)

这位绰号为“波斯尼亚屠夫”的战争犯在战后逃逸12年,年在贝尔格莱德被捕,当时他虬髯伟干,飘飘银发甚至还扎了一个小髻在头顶,更像某个秘密教会的成员,和他还是政治人物时流传网上的那张根根短发好像火焰般翘立,表情如狮子王般威武的形象判若两人。为了逃逸,他不得不改头换面,以一个名为德拉甘·达比奇的“治愈者”的身份在一诊所从事心理治疗工作,他甚至还在逃亡期间,写了歌颂山野生活的诗歌集,写了描绘一个虚幻国度的剧本,还写了一部半自传体的长篇爱情小说。

(逃亡中的卡拉季奇好像一个隐士)

年4月6日可算是波黑内战正式爆发的日子,十万群众在萨拉热窝进行和平示威游行,突然有狙击手从城市上空某处射击,方向来自萨拉热窝假日酒店,卡拉季奇的塞族民主党的总部就在这里。事后警察从酒店逮捕了六个人,他们穿着防弹衣,其中包括卡拉季奇的私人保镖。这个以医院帮人混病假的心理医生开始了他成为战犯的第一步。

年的夏天,当我抵达萨拉热窝时,欧美正在进行各种“一战”爆发百年的纪念活动,我特意选住了萨拉热窝假日酒店,当时这个酒店刚刚宣布破产,但还勉强在开门营业。我是诺大酒店里,唯一的两三位住客之一。我在大堂等候我的向导带我前往波黑海拔最高的村庄卢克米尔(Lukomir)时,顺便阅读手机上《纽约时报》关于“一战百年纪念系列报道”,其中一篇文章如此写道:

“将近20年后,波黑仍是欧洲最穷的国家之一。官方数据显示,青年失业率接近50%,经济规模仍比年战争爆发前小20%。成千上万的难民流落于欧洲各地,国内多地人口剧减,无数的房屋家园遗为荒墟。今年,愤怒的民众进行了持续数天的示威和暴动,包括使用燃烧弹攻击萨拉热窝及其他城市的政府大楼。”文章中所说的20年前发生的历史事件,系指至年间,从南斯拉夫联邦独立的波黑内部,穆斯林族,塞尔维亚族和克罗地亚族三个主要民族围绕波黑前途和领土划分等问题而进行的战争。

(充满故事的萨拉热窝假日酒店的大堂,它已经在去年夏天永远关闭了)

2

我的向导其实是个牙医

我的向导穆斯塔法.索古曲(MustafaSorgu?)终于出现了,他稍微迟到了一些。虽然我知道波黑是欧洲腹地的一个穆斯林为主的国家,但要称呼一个白皮肤的斯拉夫人叫穆斯塔法(一个非常典型的穆斯林名字),对于初到这个国家的人来说,还是会有一些不习惯。他的姓索古曲也是一个土耳其姓(土耳其语里拼做Sorgu?),指苏丹缠头巾上佩挂的宝石配饰。也就是说,向导从姓到名都在提醒我,这个国家历史上和奥斯曼帝国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让我想起年7月,在这场内战接近尾声时,一支由波黑塞族共和国军队为主体,夹杂着大量塞尔维亚的切特尼克闯进以穆斯林为主的斯雷布雷尼察,对它实施最终导致8名穆斯林亡命的种族清洗时,卡拉季奇叫嚣的话是:“我们要把五百多年前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抢走的失地夺回来!”

(我的向导穆斯塔法是个牙医)

萨拉热窝是一个三面环山的盆地,穆斯塔法开了不多一会儿,我们已然身处乡间山路之中。这位39岁的向导总算从早上的忙乱中恢复过来,他看上去松弛了一些,具有了进行自如,而非礼节性对话的可能性。穆斯塔法具有此间壮年男子普遍都笼罩着的一种苦难的朝气感。他们没有特别的欢声笑语,喜欢自嘲,但又显得精力旺盛。毕竟这个国家目前四十朝上的人都打过仗,二、三十岁的都逃过难,曾经的铁托时代社会主义国家的好日子都是听长辈口口相传而来。

我也不知他是出于自豪呢还是自嘲,他告诉我们,他其实是牙医,可惜医学院毕业后,医院不认识人找不到工作,医院又需要有自己的病人,所以他最终只能到医药公司当销售代表。他有些抱歉地告诉我,就在三个月前,他刚被公司裁员了。(我后来在LinkedIn他的页面上看到他名列前茅的技巧包括:微软办公室软件,销售,客户服务,管理和战略计划,牙医和向导显然不在其列)。

我们的丰田越野车穿行在山谷里那孤单单的灰色石子路上,这是这座名为别拉什尼察(Bjela?nica)山的腹地,一路上颇为颠簸,所经之处不时飞溅起水花。穆斯塔法苦笑说,“信不信由你们,其实在战争期间,车更好开,因为有士兵在维护路,现在没有人管它了,路况很糟糕。战争时,汽油贵到每加仑美元,我们就给车加厨房用的植物油,它照样跑,也许你还可以闻到早餐松饼的味道呢!”

(这是波黑最高的村庄Lukomir,老婆婆在用古老的方法纺羊毛,老伯伯在做木勺)

内战爆发时,穆斯塔法17岁,他对于战时一切的记忆栩栩如生,就好像我们回忆起自己的中学时代。只是他的中学时代被炮火拦腰截断了,这些没有成年的男性也被要求进行军事训练,然后一俟18岁,就开拨前往萨拉热窝城外的前线参战。他的高中教育就是领了教材自己抽空看看,有空去包围了沙袋的昏暗的教育中心听听课什么的。他说当时大家都很自觉地读书,觉得“世界”会帮助他们的,战争很快会结束的,结果“世界”只陆续支援了他们一些食物,而且一打就是三年。他靠自学通过了考试,倒也领到了高中文凭,在内战快要结束时,他已经被大学录取,但一直犹豫要不要开始课程,因为当时他们已经不再像战初时那么乐观,他们连自己能否活到明天都不确定,高等教育有什么要紧呢?他最终在战后很长时间后,才开始确定自己可以上大学了,幸好老兵有奖学金,总算把昂贵的医学院学费省了下来。

3

向导接完面试电话,抽起了德里纳烟

我们特意在年萨拉热窝冬奥会跳台滑雪场地的伊格曼山(Igman)稍作停留。穆斯塔法使劲闻了闻空气中松柏的味道,“我们这里好山好水好空气啊。”他那年九岁,跟着家人来看比赛。我们站在冬奥会当年使用的领奖台上,他好像重新回到了30年前那一刻:芬兰跳台滑雪王子马蒂.尼凯宁在九万名观众视线交织的上空,做出了那两个近乎完美的跳跃。

(年萨拉热窝冬奥会跳台滑雪场地的伊格曼山在波黑战争期间是战场)

我们的视线追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右边那个高地,看到吗?战争时,那里放迫击炮,左面则架着两门加农炮。那栋黑色的大楼当年是我们波黑部队驻扎的营房,半山腰本来的裁判屋是联合国观察所......如同尼凯宁因为家庭暴力早就身败名裂一样,此刻,这个前南斯拉夫光荣和梦想交集的冬奥会前赛场,现在只是历史的一个沉重的注脚。

我们甚至还经过了他曾经驻扎的营房,它们依然还在,现在是大学林业系的科研驻地,也进行一些气象考察。就在我们左顾右盼他烽烟年代的时刻,穆斯塔法的手机铃响了,他向我们解释说,这是猎头打来的电话,他必须接听。可惜此地手机信号不好,只见他迅即地飞奔到山头,以军人般矫健的身手,总算捕捉到了信号。通话结束后,他向我们道歉,说他不得不接这个电话,那可是来自高露洁的首轮面试。

打完电话,穆斯塔法从口袋里拿出了他的萨拉热窝香烟,烟壳上印着金色双马环绕的“FDS”字样,那是萨拉热窝卷烟厂的缩写,曾经几乎处于该国命脉工业的地位。穆斯塔法抽的那个香烟牌子叫做德里纳(Drina),德里纳河的德里纳。香烟是战时南斯拉夫的硬通货,士兵的军饷就是它。穆斯塔法参军时还年轻,尚未染上烟瘾,每天的军饷就是一包烟,十天发一次,十包烟大约值三十德国马克,他会换钱给家里买些食物。除了香烟作为工资的基本部分,他们其余的工资都被记录在纸上,战争结束后,这些纸上军饷被换成一张证书,他凭这张证书买到了一套公寓,他说自己也不知道那到底算是多少钱。

此刻,穆斯塔法眼前只有青山翠谷,借着云彩的阴影,他终于可以定定心地抽一根烟,可是这样的安逸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摸出了他的老式翻盖手机,又开始打起了他的求职电话。

(抽完Drian香烟发完呆,坐在悬崖边上的穆斯塔法继续开始他的求职电话)

4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相遇

穆斯塔法身上穿着的越野用的裤子,正是他战时的军装。他说战争初期他们都穿着自己的牛仔裤耐克阿迪达斯球鞋或者Converse上战场,后来俘虏了塞族军队,就把他们身上的南斯拉夫人民军的军装扒下,贴上波黑穆族军队的肩章就算军装了。一直等到十八岁,成年仪式对他来说就是正式从后方走上前线,他被分到了新连队,穿上了部队从黑市买来美国迷彩服。

(穆斯塔法和与我同行的墨西哥电影工作者情侣)

“你有战友在战争中牺牲吗?”同行中的墨西哥导演Jorge问道。每个战士用那种或温和或戏谑的口气讲述战时往事,他们都没有刻意强调它的戏剧性,可是此刻,就连Jorge这样淡定的电影工作者听了穆斯塔法的叙述也有些动容。

(和我同行的墨西哥电影工作者Jorge也是一个有趣的人物)

“战时,有一次,我们两个团队的战士进行联欢会,在表彰环节,我听到了隶属于另一个团队的小学同学的名字,我非常激动,为同学感到自豪,但听着听着才知道,原来他已经牺牲了。”

“你上次是在何时遇到这个同学的?”Jorge好像荒野侦探。

“我上次遇到他是在战场,还在战争初期。当时四个人只有一把枪,武器禁运使得我们的军队没有足够的装备。通常大家一起上前线,一个人倒下了你就接下战友的枪。那个朋友终于等到了有专属自己那把枪的一天。我就是在那天遇到他的,当时他兴奋地对我说:‘我终于等到了我的枪,我一定不会让别人拿到这把枪的。”

这是穆斯塔法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小学同学。

Jorge也停止了追问。

“有没有和战友重逢什么的?”

“没有,没有什么好重逢的。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相遇。”

(这里曾是一座颇为豪华的山间度假酒店,当我走进它的“大堂”,它是这样的)

待续

本文原载于《南方周末》地理版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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