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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列国志」系列的第四篇文章。该系列旨在谈我眼中的各国，介绍你知道和不知道的世界。该系列文章不定期更新。关于土耳其，我预计写三篇文章。这是第一篇。
一
如果说还有哪个国家民众像中国年轻人那样，幻想恢复旧疆土，重温老大帝国荣光，你会选哪一个呢？
英国人或日本人？才不是呢。新一代的英国人和日本人，他们的大国情结已降至历史低点，对于恢复大英帝国、大日本帝国，并没有什么兴趣。说起殖民时代，很多人还感到难为情呢。苏联帝国留给俄罗斯人更多是痛苦记忆，而不是值得重温的旧梦。至于蒙古帝国、阿拉伯帝国，这些旧日辉煌都很遥远，后人的记忆也已经很模糊了。
关于这个问题，我会把答案给土耳其。很多土耳其人的大国情结，估计比中国年轻人还强烈。位于亚洲两端的古老帝国，有很多相似之处。
首先，两大帝国维持的时间都很长。中华帝国就不用说，历经改朝换代，却一直是东亚的盟主；奥斯曼土耳其维持七百多年时间，创造了长期繁荣。他们攻破君士坦丁堡，结束了千年的东罗马帝国，将这个老帝国的遗产据为己有，这种辉煌没有哪几个帝国能数得出。
其次，两大帝国的疆域都非常大。清朝疆域超过万平方公里，奥斯曼土耳其的疆域只有清朝一半，却是地跨亚非欧的大帝国，当时主要伊斯兰国家都被土耳其征服，其他零星的伊斯兰国，则以藩属国的形式臣服，这一点也和东亚的格局相似。
最后，直到近代，两大帝国才无可奈何地衰落，并且饱受民族耻辱。土耳其帝国沦为“西亚病夫”，被欧洲人掀起“帝国主义瓜分的狂潮”，这个情景在中国何其相似。此后两大帝国不约而同走上共和道路，成为亚洲最年轻的共和国。这样的情景很难不让中国年轻人有共鸣。
二
土耳其人的祖先是中亚游牧的突厥民族，最早居住在天山和阿尔泰山之间。中国南北朝时期，突厥人盛极一时，成为中国北方威胁。随着隋唐兴起，突厥人入主中国的希望破灭。像其他游牧民族一样，他们很快分裂，被各个击破，再逐渐迁徙远走，淡出中国历史。
塞尔柱人是突厥人的一支，他们最早居住在乌兹别克斯坦附近（锡尔河流域），信奉伊斯兰教的逊尼派。后来，塞尔柱人向西迁徙，形成强盛一时的塞尔柱帝国。塞尔柱帝国位于黑海、里海和波斯湾之间，横跨中西亚，给当时的拜占廷帝国造成很大威胁。在一次会战中，拜占廷军队惨败，皇帝被俘，塞尔柱人开始涌入安纳托利亚高原。地理课上，这里称为安纳托利亚高原。历史课上还有更熟悉的名字：小亚细亚。
波斯湾、里海、黑海和地中海之间
这就是突厥人进入今天土耳其的最早历史。事实上，当时的塞尔柱帝国，也面临很大压力。在他们身后，西辽（中国辽朝余部）和花剌子模都已兴起，成为新的中亚霸主。塞尔柱人在故土的势力被驱逐殆尽。他们的精华部分，只剩小亚细亚的罗姆苏丹国。罗姆苏丹国，就是后来奥斯曼帝国的起身之所。
小亚细亚半岛，也是欧洲文明的发祥地
很多人听了这一串，觉得好陌生。介绍一个词，地缘大锤，就能知其大概。
亚欧大陆作为超级大陆，离海洋较近的地方，通常会孕育出发达的文明，比如中华文明、古希腊文明。亚欧大陆腹地，比如蒙古草原、天山，中亚地区，经常兴起骑马打仗的草原民族。他们文明程度低，却由于军民统一，组织良好，作战能力特强。一遇草原天灾，食物短缺，他们就四出骚扰，让周边文明头疼不已。一旦出现领袖型人物，将分散部落统一起来，狼群成为虎豹军队，那就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匈奴人就是他们的典型代表。
这种崛起的亚欧游牧民族，就被称为“地缘大锤”。他们向外敲打其他民族，给文明地区制造压力。塞尔柱人最早也是“大锤”似的角色，无奈后来“大锤”兴起，他们就成为被敲打的对象，只能向更远的地方进军。
13世纪，“超级大锤”蒙古人兴起，并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荡中西亚大大小小的游牧王国。塞尔柱帝国崩溃了，它治下的罗姆苏丹国也不能幸免。罗姆苏丹最开始还只是请降，作蒙古帝国的附庸，替他们管理小亚细亚的部落。过了几十年，最后一任国王也被处死，罗姆苏丹结束了苟延残喘的时光。
奥斯曼土耳其的建立者奥斯曼，他就生活在这样国破山河碎的时代。他原是罗姆苏丹统治下的一个部落领袖。身逢乱世，他高举圣战旗帜，接过突厥复兴的接力棒，自封为苏丹。苏丹这名号在伊斯兰世界里，是阿拉伯人以外的最高统治者，这个称号显示了奥斯曼的野心。
奥斯曼即位后，开始了对周围地区的征服。凭借其军事才干，新兴王国很快成为本地霸主。奥斯曼去世后，他的儿子奥尔汗一世即位，旋即将整个小亚细亚纳入版图。原来在土耳其生活的欧洲土著，很快也全面地突厥化。
这就是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源头。因开国之功，这个帝国始终以奥斯曼为冠名。几十年时间里，土耳其就从极小民族，变成了强大民族。这里面固然有奥斯曼家族经营的因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运气。
在蒙古人扫荡下，亚欧游牧民族被清扫一空。到14世纪，称雄一百多年的蒙古帝国，已过了最兴盛时期。蒙古各个汗国的统治也在松动，甚至互相攻伐。自从中亚被赶出来，在民族迁徙浪潮中起起落落的塞尔柱人，终于迎来出头之日。
三
奥斯曼帝国兴盛起来，很快开始大规模的对外扩张。分三阶段。
第一个阶段，进攻巴尔干半岛。巴尔干半岛距离土耳其最近，那里的居民都是欧洲人，是信奉基督教的异教徒。他们自然成为首先被讨伐的对象。面对土耳其人的铁蹄，世居巴尔干半岛的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波斯尼亚人、匈牙利人，他们组成联军对抗，然而却不是对手。拜占庭帝国周边被清扫一空，只剩君士坦丁堡几个孤零零的大城。对巴尔干半岛的进攻，持续了一百多年。
和土耳其一水之隔的巴尔干半岛
年，奥斯曼帝国的第七代君主穆罕默德二世，亲率大军，围攻君士坦丁堡。几百年来固若金汤的君士坦丁堡，没能经得起大炮和巨舰进攻。一片硝烟弥漫、嘶鸣喊杀中，千年帝国最终覆灭。此后，希腊也顺便被土耳其人收入囊中。
夺取君士坦丁堡以后，穆罕默德二世将它改名为伊斯坦布尔，并将帝国首都迁至这里。欧洲人痛失千年古城，尽管他们固执地称这座城市为“君士坦丁堡”。不过很显然，只要土耳其民族还存在，这座城市他们永远不会放弃。
博斯普鲁斯大桥，连结亚洲和欧洲
第二个阶段，东西两线扩张，进攻伊朗和非洲。
奥斯曼帝国对欧洲的进攻，持续了多年，获得空前成功。土耳其人在欧洲站稳脚跟，成为跨欧亚的大帝国。他们并不满足于此，他们的目标是伊斯兰世界。
亚洲西部，四战之地
年，帝国第九任君主塞利姆一世，率领15大军远征伊朗，一个什叶派封建王朝。土耳其人携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炮兵队，像收割庄稼一样，轰炸着勇敢的波斯骑兵。可怜的波斯人，尽管以逸待劳，还是遭遇惨败，被迫割地赔款。
此后一两百年，奥斯曼帝国经常和波斯帝国开战，胜多败少，领土不断扩张。西亚的两大伊斯兰强国常年征战，极大消耗了游牧民族的实力。历史已经到了近代黎明，欧亚“大锤”至此停止了敲打。
土耳其苏丹塞利姆一世
进攻伊朗同时，塞利姆一世也在攻打马穆鲁克王朝，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王朝，统治着埃及、叙利亚和巴勒斯坦。这是当时伊斯兰世界的第三大王朝。奥斯曼军队有骑兵、步兵和炮兵，他们把使用弯刀和弓箭的阿拉伯人打得落花流水。阿拉伯帝国衰落得不成样，最后一任哈里发也被俘虏。塞利姆一世自称哈里发，这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这表明伊斯兰世界的中心，彻底从阿拉伯人转到土耳其。
第三个阶段，也是奥斯曼帝国的全盛阶段，标志人物是苏莱曼一世。这位苏丹是中国清朝康熙加乾隆式的人物。他在位时期颇长（长达46年），文治武功都很有成就。奥斯曼帝国在他统治时期，达到全盛。奥斯曼帝国占领匈牙利，并成为法国的盟友，在欧洲合纵连横，大搞外交战；在亚洲，土耳其人还在打击波斯人，并最终占领伊拉克。他们几乎把疆域拓展到直布罗陀南岸，和西班牙隔海相望。
过去几百年，土耳其人进攻欧洲，始终在巴尔干半岛，最多越过高加索山，给东欧带来威胁，这里传统上是欧洲的边疆地区。到16和17世纪，奥斯曼帝国已经占领了非洲，对欧洲形成半包围之势，欧洲人才感受到巨大的威胁。
四
全盛时期的土耳其，拥有一支超过三百艘舰船的海军。他们横行地中海，扫荡威尼斯的商船。北非全部落入他手，土耳其人和欧洲人隔海相望，随时要从辽阔的地中海岸登陆，欧洲危在旦夕。
年，由西班牙帝国、罗马教廷和威尼斯组成联合舰队，在希腊勒班陀海域重创土耳其海军，这才解除了土耳其的海上威胁。著名的西班牙小说家塞万提斯，他就参加了这场战役。自发现新大陆，西班牙成为强盛一时的海上帝国，他们肩负重任，在这场基督教保卫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西班牙海军盛极一时，很快有了“无敌舰队”的称呼。
来自土耳其的陆上威胁，则要到一百多年后的年，以土耳其人围攻维也纳失败，才宣告解除。维也纳城下，土耳其人遭到欧洲联军的顽强抵抗，死伤惨重。一个有意思的细节是，当时土耳其人久攻不下，采用挖掘地洞的形式进攻，被一位面包师发现，维也纳才免于沦陷。为吧纪念这次预警，欧洲人烤了一种牛角形状面包，叫“牛角面包”——哪里是什么牛角，其实就是土耳其的弯刀。
16世纪和17世纪，是欧洲近代化助跑阶段。我们知道欧洲近代史的前半段，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件，都发生在这时期。地理大发现，正是因为奥斯曼帝国像一道铁幕，横亘在东西方之间，迫使欧洲人寻求开辟新航路。位于大西洋沿岸的西班牙葡萄牙，最早出走大西洋，寻找新航路。被土耳其人挡住去路，国势渐沉的意大利人，则纷纷远走到新兴航海国家打工。哥伦布是意大利热那亚人；以其名字命名美洲的亚美利哥，则是佛罗伦萨人。
西班牙位于欧洲南陲，长期受伊斯兰帝国敲打（阿拉伯帝国和土耳其帝国），甚至有过几百年亡国失地之痛，这使得西班牙的天主教保守氛围十分浓厚。西班牙人出走欧洲，到旧世界和新大陆去开疆拓土，其首要冲动就是传教，以拯基督教星火。
前面我们有说，班勒陀海战是在年。十几年后的年，英国海军就和西班牙“无敌舰队”打了一仗，确立了海上霸权地位。欧洲霸主轮番替换，你方唱罢我登场，其真实大背景是土耳其帝国的威胁。一直到年，土耳其人兵挫维也纳城下，停止进军的步伐，欧洲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奥斯曼帝国虽然挫败于维也纳，但那是他们领土的全盛时期。帝国东至波斯湾附近，西到阿尔及利亚，最北到达匈牙利，最南则一路到阿拉伯半岛的也门。从空间看，这是一片非常广袤的区域。如此大的范围并非连成一片，而是被海洋隔开，形成章鱼似的不规则形状。世界历史上，边界线如此曲折的大帝国，奥斯曼土耳其是绝无仅有。
简单检视一下领土吧。全盛时期的奥斯曼土耳其，大概分为三部分。
全盛时期的土耳其
第一部分，以土耳其半岛为中心，巴尔干半岛、黑海沿岸。这里距土耳其人起家和最早征服的地区；被征服的巴尔干地区，是土耳其的核心利益区。
第二部分，阿拉伯半岛周边，红海沿岸的非洲地区。这里传统上是阿拉伯人的统治区，土耳其人接管之后，采取了不太一样的统治策略。伊拉克、叙利亚和埃及这些富饶的阿拉伯地区，土耳其人派驻总督（帕夏），实行较有效的管理；至于阿拉伯半岛汉志地区（伊斯兰教发祥地麦加、麦地那），更多依赖部族，治理较为宽松。
第三部分，北非地区。土耳其和同为海军强国的西班牙，在这里艰苦争夺，单单突尼斯就五易其手。最终双方签订条件，西班牙在北非的殖民地丧失怠尽，土耳其人也放弃了对西班牙本土的威胁。整个地中海南岸，今天的埃及，苏丹北部、利比亚北部、阿尔及利亚北部、突尼斯，完全落入土耳其之手。
土耳其人统治北非，带来了极为糟糕的恶果。他们鼓励穆斯林海盗劫掠欧洲商船，贩卖白人奴隶，攻击欧洲沿海城市。这些海盗多是受过西班牙驱逐和压迫的穆斯林，行凶作恶起来特别凶残，欧洲商人饱受其苦。为此，欧洲各国纷纷鼓励“私掠”（也就是政府发放合法的海盗牌照），以便于肃清北非海盗。
奥斯曼土耳其和中国清朝一样，也经历了漫长的衰落期，过程都颇为相似：以挥刀骑马见长的土耳其战士，在崛起的欧洲军队面前，力渐不支。老大帝国黔驴技穷，很快面临宰割面命，偌大版图顿时成了列强分食的盛宴。今天你割块领土，明天我划个势力范围，国家很快要被肢解。清朝有识之士痛心疾首，将中华帝国称为“东亚病夫”，土耳其则被称为“西亚病夫”。一东一西，同病相怜。
从结果看，中国要幸运得多，大部分领土得以保全，今天的中国仍是大国；土耳其只剩下八分之一领土。一个地跨亚非欧的七百年帝国，现在成了区域性国家。难怪很多土耳其青年常在大国梦中醒来，枕边都被泪水打湿。
下一期列国志，接着谈土耳其
列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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